孙秀娥的事在王家掀起的风浪渐渐平息,王建国痛改前非,日子似乎正朝着好的方向挪动。刘玉兰心头松快不少,连带着身体都觉得轻健了些。她每日里侍弄小菜园,熬制香菇酱,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,手里的私房钱也一点点充裕起来。
只是,这个家,孩子多,烦心事就像地里的韭菜,割了一茬又长一茬。
这日,刘玉兰正坐在院中,将新收的豆角掐头去尾,准备腌制酸豆角。二儿媳赵小玲端着个空碗,扭着腰肢从外面进来,眼珠子滴溜溜一转,就凑到了刘玉兰跟前。
“妈,您听说了没?三弟最近可出息了!”赵小玲的声音带着点特有的尖细,像是故意要让全院子的人都听见。
刘玉兰眼皮都没抬一下,手上动作不停:“哦?建民怎么了?”
当初她硬是把王建民从家里赶出去学木匠手艺,这老三,心里不定怎么怨她呢。
“嗨,还能怎么!听说啊,跟着那老木匠学了几个月,现在也能打个小板凳、修个桌子腿了,前儿还在镇上接了个活,挣了五块钱呢!”赵小玲撇撇嘴,语气里带着七分不屑三分酸,“五块钱,啧啧,够他自己买两包烟抽了。就是不知道,这挣了钱,有没有想着孝敬孝敬您这个当妈的。”
这话里的刺,刘玉兰听得明白。赵小玲这是见不得王建民也能自己挣钱,更怕王建民得了好,回头自己这边想从婆婆这里抠钱就更难了。
“他自己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,我还指望他孝敬?”刘玉兰淡淡回了一句,心里却也琢磨开来。王建民那性子,懦弱里带着点犟,当初被逼着去学手艺,肯定是一肚子火。现在能挣钱了,怕是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,指望他念自己的好?难。
果然,没过几天,刘玉兰就感觉身子有些不对劲。初秋的天气,早晚凉,她前些日子为了赶制一批香菇酱,晚上多熬了几个夜,许是着了凉,头有些昏沉,嗓子也火辣辣地疼。
“咳咳……”刘玉兰捂着嘴咳了两声,觉得浑身乏力。
“妈,您这是咋了?脸色这么难看?”还是王小琴这个出嫁的女儿心细,周末回娘家,一眼就瞧出了不对。
“没事,许是秋燥,喝点水就好了。”刘玉兰不想让孩子们担心,尤其是小琴,婆家事也不少。
王小琴不放心,又是倒水又是找药,临走还特意去跟大哥王建国说了声,让他多照看点妈。
王建国如今对刘玉兰是言听计从,听小琴这么一说,也紧张起来,早晚都过来问候。
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王建民耳朵里。
彼时,他刚从镇上木匠铺回来,累得满头大汗,手里捏着几张毛票,心里正美滋滋地盘算着晚上是去小酒馆喝二两,还是买点肉改善伙食。
是邻居张寡妇的大嗓门嚷嚷开的:“哎哟,建民回来了?你妈病了,你知道不?躺了好几天了,建国天天伺候着呢!”
王建民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,捏着钱的手也紧了紧。
病了?那个狠心把他赶出家门,一分钱不给,让他自生自灭的老虔婆,居然病了?
他心里头一个念头竟然是:活该!谁让她当初那么对我!
可这念头刚冒出来,心口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,闷得慌。
“病了就病了,关我屁事!”王建民嘴硬地嘟囔了一句,脚步却有些迟疑。
“啧啧,你这孩子,怎么说话呢?那可是你亲妈!”张寡妇最爱看热闹,更爱挑拨是非。
王建民被噎了一下,脸上青一阵白一阵。
他当然知道那是他亲妈。可一想起当初他赖在家里,他妈那副冷硬的面孔,说出的那些绝情的话,他心里就跟针扎似的。
“她当初把我当亲儿子了吗?”王建民梗着脖子,声音不大,却充满了怨气。
张寡妇见挑拨成功,眼珠一转,又换了副悲天悯人的腔调:“话可不能这么说,你妈也是为你好。再说了,她现在病着,当儿子的,哪能真不管不顾?传出去,人家不得戳你脊梁骨?”
王建民心里烦躁得很,挥挥手:“知道了知道了,吵死了!”
他快步走进自己那间小屋,把门“砰”地一声关上。
屋里光线昏暗,他把那几张汗湿的毛票扔在桌上,一屁股坐在床沿,心里乱糟糟的。
去看?还是不去看?
脑子里两个小人吵翻了天。
一个小人说:“去什么去!她当初怎么对你的?让你去学手艺,说是为你好,其实就是嫌你吃白饭!现在病了,想起儿子了?晚了!”
另一个小人却弱弱地说:“可……可她毕竟是你妈啊。万一……万一病得很重呢?”
王建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。
他承认,学了这几个月木匠,虽然苦,虽然累,但每天摸着那些木头,看着一件件东西在自己手里成型,心里头那份踏实感,是以前混日子时从来没有过的。
偶尔,夜深人静的时候,他也会想,如果不是他妈当初那么决绝,他现在可能还在家里躺着,跟二哥二嫂他们一样,天天琢磨着怎么从妈那里抠钱。
那样……真的好吗?
他甩了甩头,不想承认自己潜意识里对母亲那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激。
“哼,我才不是担心她!”王建民对自己说,“我就是……就是不想被人戳脊梁骨!”
对,就是这样!他找到了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。
第二天,王建民磨蹭了半天,终于还是出了门。
他没买什么东西,兜里那几块钱,他还想留着买点好木料呢。空着手去,好像又有点说不过去。他想了想,从自己屋角旮旯里翻出前几天练手做的一个小木马,不算精致,但还算光滑。
“就这个吧,反正她也不稀罕。”他自言自语。
来到刘玉兰的院子,王建民心里还是有些打鼓。
院子里静悄悄的,大哥王建国应该去厂里上班了。
他走到刘玉兰的窗根底下,犹豫了一下,还是没敲门,首接推开了一条缝。
“妈?”他试探着叫了一声,声音干巴巴的。
屋里,刘玉兰正靠在床头,手里拿着一本不知道从哪里淘换来的旧书,看得入神。听到声音,她慢慢抬起头。
几天不见,她确实清减了些,脸色有些苍白,嘴唇也没什么血色,但那双眼睛,依旧清亮有神,像两口深井,能把人看穿。
“建民?你怎么来了?”刘玉兰的语气很平静,听不出什么情绪。
王建民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,眼神躲闪着,把手里的小木马往前一递,声音依旧生硬:“路过,顺便看看。这个……给你。”
他甚至没说是给谁的,是给她解闷,还是给未来的孙子孙女。
刘玉兰的目光在那个粗糙的小木马上停顿了一下,然后又落回王建民脸上。
这小子,还是这副犟驴脾气。
“嗯,放那儿吧。”她指了指床头的小柜子。
王建民依言把小木马放下,然后就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屋子里一时陷入了沉默,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叫。
“咳咳……”刘玉兰又咳了两声。
王建民的心猛地揪了一下。
“你……你没事吧?”他憋了半天,才问出这么一句,语气还是硬邦邦的,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。
“死不了。”刘玉兰淡淡道,“就是着了点凉,养几天就好了。”
王建民“哦”了一声,又没话了。
他偷偷打量着刘玉兰,发现她虽然病着,但精神头似乎还不算太差,心里那点莫名的担忧又减轻了几分,随之而来的,是更加浓重的别扭。
他觉得自己就不该来!来了也是自讨没趣!
“那个……厂里还有点事,我先走了。”王建民找了个蹩脚的借口,说完就想溜。
“等等。”刘玉兰叫住他。
王建民身子一僵,心里咯噔一下:完了,又要教训我了?还是想问我要钱?
刘玉兰却只是看着他,慢慢开口:“建民,手艺学得怎么样了?”
王建民没想到她会问这个,愣了一下,才含糊道:“还……还行吧,能混口饭吃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刘玉兰点点头,“自己能养活自己,比什么都强。别学你那几个哥哥,没出息。”
这话像是一鞭子,抽在王建民心上。
什么叫别学他那几个哥哥?是说他也一样没出息吗?
他心里那股怨气又上来了:“我知道了!不用你教训!”
说完,他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屋子,像是后面有鬼在追。
刘玉兰看着他仓皇逃窜的背影,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。
这老三,虽然嘴硬,但心还没坏透。今天能主动来看她,哪怕是带着怨气,带着不情愿,也算是个进步。
亲情的纽带,不是那么容易断的。
她拿起那个小木马,入手有些粗糙,但打磨得还算用心。
这小子,手艺确实长进了。
王建民一口气跑出老远,才停下来喘气。
他心里又气又恼,觉得自己真是犯贱,巴巴地跑去看她,结果呢?还是被她教训!
可不知怎么的,心里那块堵着的石头,好像又松动了一点点。
他前脚刚走,赵小玲就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,探头探脑地朝刘玉兰屋里张望。
“哟,妈,三弟来看您了?”她脸上带着假笑,“真是孝顺啊!不像我们家建军,一天到晚就知道忙他那个不挣钱的生意,妈您病了他都不知道抽空回来看看!”
这话明着是夸王建民,暗地里却是在给王建军上眼药,顺便点一点王建民的“孝心”有多么“及时”。
刘玉兰瞥了她一眼,没作声。赵小玲这点小九九,她清楚得很。
王建国晚上下班回来,听说了王建民来过,还带了个小木马,眉头微微皱了皱。
他现在一心想当个孝顺儿子,弥补以前的过错。看到王建民这种“不上心”的探望,心里多少有些不以为然。
“妈,建民那小子,还是那副德行。来看您,连句软和话都不会说,带的什么玩意儿,也太不像话了。”王建国忍不住抱怨。
刘玉兰端起桌上的白开水,呷了一口,不紧不慢地说:“他能来,就不错了。东西不在好坏,有那份心就行。”
她顿了顿,又意有所指地加了一句:“至少,比那些嘴上说得好听,却连人影都见不着的人强。”
王建国一听,以为母亲是在说二弟王建军,便也附和道:“就是!建军也太不像话了!妈您病了,他也不说回来看看!”
他完全没听出刘玉兰话里可能还有敲打他的意思——别光顾着指责别人,自己也得做得更好,更真心。
刘玉兰看着大儿子这副样子,心里微微叹了口气。
这孩子,虽然开始懂事了,但脑子还是不太灵光,容易被人当枪使,也容易把事情想得简单。
看来,这几个孩子,没一个让她省心的。
不过,王建民今天这一趟,至少让她看到了希望。
坚冰,总有融化的一天。
她的“心态值”,在这一次小小的亲情试探中,似乎又稳固了几分。至于其他兄弟姐妹会怎么想王建民的这次探望,会不会又生出什么新的事端,那就等着瞧吧。这王家的戏,还长着呢。